恰同学少年
薛之谦走路要想一脑袋的事儿,没注意,反应过来的时候,正好在蝉鸣中心站稳了。
好家伙,四面八方环绕立体声道——盛夏十一点钟腾起热气的路面和茂密非常的树荫,合成一个廉价音效却很良心的共音箱。巨大的噪声几乎让他想捂住耳朵,他想起列车呼啸而来,想起昨天下午全班同学围在他桌前喋喋不休。
“真的吗真的吗?”
“听说你昨天晚上睡的张伟家啊!我靠真的假的?”
“哇不是吧老哥——”
假的。薛之谦心说。
我没睡张伟家,我睡的张伟。
想到这里,他被自己日益丰满的脸皮厚度着实震撼了,忍不住在心里啧一声。
考虑到如此正面回答会招致更加激烈的围追堵截和吱哇乱叫,一会儿张伟回来他俩肯定溜都溜不掉;又不甘心只是摇摇头否认他和张伟的关系,于是薛之谦折了中:
“真的。”
老安在讲台上指挥几个同学发新书和假期作业,薛之谦把脸埋进桌上堆着的校服外套里,张伟欣赏了一会儿同桌的后脑勺和脖颈,心满意足地凑过去,压低声音问一句:“怎么了?”
“困。”同桌困得真情实感,嘟囔出金贵的一个字。
张伟瞥见后桌低头打游戏正激情澎湃着,赶紧摸摸薛之谦后脑勺上的软毛,心里化成一团还忍不住嘲讽:“马上放假了人家都激动得能呲花,您倒是虚的可以。”
“昨天晚上太累了?”想了想又贴心地补上一句。
于是他挨了一脚。铁骨铮铮的张伟是条汉子,不仅没还脚,还觉得这一下的力度像极了邻居家大肥猫从猫架上飞下来,拿他的腿当停机坪。
放学铃响得守时,整个教学楼炸了锅,学生们刑满释放,解放区的春天一派生机勃勃。这俩人刻意绕远路,从人少的大广场上经过。
张伟蹭着他胳膊走,大夏天的就跟不知道热似的。“哎不是,”他到底没让心里那点儿事憋着,随口问道,“今天早上是谁拼命薅我毛不让我乱说的,怎么自己倒答应了?”
薛之谦把头偏开望着对面教学楼掉了一块漆皮的墙,语气轻松地说:“不好吗?省得某个人总是和隔壁班小姑娘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绯闻。”
“那街舞小王子也别想再收到漂亮学姐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小花花了。”
“那不一定,我的个人魅力并不会受到影响。”薛之谦摆摆手。
“真是狠心……不过也好,隔壁班小姑娘太热情了。”
“啧。”
“我比较喜欢闷骚的。”
薛之谦: “快他妈滚吧。”
他们薛嘴上不太文明,实则偏过脸忍不住鼓着嘴笑,脸颊凸出来,圆规也必定描不出这样好看的弧度,张伟想。
排十五分钟的队等六只章鱼小丸子,大概是薛之谦在这个夏天里为数不多的耐心。他盯着旁边的石墩子出神。
他想起初来乍到的那个中午,坐在这个石墩子上,目睹张伟蹲在旁边吃刚出锅的小丸子差点烫了嘴。前因是自己得了被叫学长的便宜还卖乖,后果是新同桌自此单方面跟自己约了一场又一场的饭局。
至此已经过去一整个春夏秋冬了。那个名字非常简单粗暴,头上挑染小绿毛结果被级部主任勒令染回去了的,嘴上天天跑火车的,嫌弃自己“请客也太小气了”的新同桌,竟然成了自己的男朋友。
“后面那个帅哥!番茄、沙拉还是甜辣?”老板忙活了半天,依旧热情洋溢。
“一份番茄,一份甜辣,谢谢!”
不知道是被老板的热情感染了,还是想了这么一大圈儿心情莫名地特别好,薛之谦几乎是咧着嘴回答。
他拎着吃的回到家,看见张伟正给一颗圆滚滚的西瓜开膛破肚。
张伟见他回来了,放下屠刀,继续打量着西瓜,活像是在跟瓜说话: “来来来,给您见识下我的刀工。”
一刀下去,喀嚓有声,凉气四溢,连眼睛都是凉的 。①
张姓行为艺术家扯了张纸擦擦手,看不见淌了半个桌子的西瓜汁: “怎么样?”
“嗯,”薛之谦捧场,“切的一般。”
“那也没的挑了。”
“不挑。”
薛之谦把满满一大勺的西瓜瓤伸向旁边低头发消息的张伟,见那人半天没注意到,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掐他一下。
张伟:“……我没看到。”
“你的余光顶多这么宽。”薛之谦用手指头比了一段距离。
张伟刚想反驳,薛之谦舒展地勾勾嘴角,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:“快吃,西瓜最中间的一口。”
张伟愣了愣,啊的一声张大嘴,摆出了跟牙科医生打交道的架势。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块西瓜瓤跌到地上碎成火红的花。
“哎你干嘛去!”
薛之谦看着张大爷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,抱着另一半瓜出来了。
“再来一次。”
他一直觉得,但凡故事,要有跌宕起伏、悲欢离合才够完整,才吸引人。可是很多时候他巴不得时间慢一点,再慢一点,什么意外都千万别来。
也许生活毕竟不是故事,肉体凡胎大概都追求个俗世安稳,也许是因为恰巧碰到了张伟这么个东西,也许……谁知道呢。
薛之谦坐在桌前啪嗒啪嗒按弹簧笔,脑子里没有数学题,有一团麻。
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了一声,他拿起来滑几下,眸子里生了抹活泛的光,弹簧笔被他扔在桌上,揣起手机就出门去了。
-张伟哥: ·下楼呗,班长家里多了只猫,撸会儿去?
①:“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,下午剖食,一刀下去,喀嚓有声,凉气四溢,连眼睛都是凉的。”——汪曾祺《人间草木》